2023 年也要结束了。
疫情的延宕从上一年的 12 月就结束,但我的延宕又延长了 10 个月。从工作中离开喘口气的生活很轻松,也少不了对着招聘信息的焦虑。但宽裕的时间让人过得更丰富,我总觉得,离职的日子比在工作的时候成长了更多。毕竟工作的底线只是满足其他人的要求,并不许诺个人的成长。但这一年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告别——离家的告别、远方生死的告别、再不能见的告别,和拖沓的告别。
不过依循惯例,我还是想从流水账的源头说起。
今年也从红白歌会开始。断断续续听着直播,突然被爱缪的歌抓到耳朵。我记下歌词搜了搜,发现是 2017 年就发行的「君はロックを聞かない」。红白歌会是个大杂烩,有年轻世代的歌者、有演歌、有日本韩国女团、有街头长出来的歌手、有 NicoNico 和 YouTube 上活跃起来打入主流的视频主们。感叹果然时代之间异彩纷呈的同时,也看到一种不一样的,没有双轨制和玻璃天花板的异域风景。大概秋天的时候,YouTube 日本连续举办了三天的 YouTube Music Weekend,闪图海报背后,是大批活跃在 YouTube 上的歌手和艺人们。从四平八稳的流行音乐到玄而又玄的视频艺术,即使每人半小时也能唱满三天。今年的红白歌会又有 YOASOBI 又有 Ado,还有并不认识的虚拟男团,大概那些熟悉的 VTuber 们登上年终舞台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向下砍断根系力图造神的,向上生长几时就顶到屋顶的,长在温室就是为了效率化复制和采摘,满足口味和保证安全,没有开枝散叶的余地。于是那些缩在亚文化的圈子里,担心一纸文件就必须另谋他就的朋友们,就算不能把这份职业当成正经工作全力以赴,大概也可以理解吧。
在被爱缪的歌声踩中之后顺藤摸瓜,我跟着流媒体女王到 YouTube 上寻找传说的 MV,然后在 「マリーゴールド」 的评论区看到让我印象深刻的热门榜首评论——“我是一位 50 多岁的大叔,但听到你的歌声依然感觉到很感动”。不过,YouTube 的算法是热门和近期混合,今天早就吞噬了它,也不提供检索,以上只是我记忆中的版本。(显然,YouTube 也并不觉得评论是一种值得被保存和能够被随时引用的文本,而是加工给新来用户的饲料填充物——就像互联网对内容的普遍态度。)在听过看过如此青涩、烂漫的 MV 之后,转眼看到这样一句话,给人的感动更进一层。人的年龄的确会增加,口味的确也可能固化,可是有一些内里的悸动,或是还留在年轻的时候,或是还保存在自己身上。直抵人心的作品,也有如此穿透时间的能力。于是我对红白歌会也有了新的看法——它是为了满足各个世代口味才拼在一起的大杂烩吗?或许它正是打破消费主义和细分市场一套论述的大杂烩。就像 B 站的一群年轻人专门跟着石川小百合每年翻山越海,就像去年一起登上红白歌会的 SEKAI NO OWARI 的 Habit——别给自己先分类。
同样的回响发生在今年夏天准备日语考试的时候。在这条 听力练习视频下,有这样一条评论:
我是明年退休的老人,去年 5 月不知何故决定学日语了,自己学了标日初中级上下四本,今年突发奇想想去报考 N2……偷偷看了老师的 170 语法,简单易记,尤其哪些接续一定要记住哪些可以不用,受益匪浅。再次感谢。
我突然想起那条在爱缪 MV 下的评论,二位老者在此刻何其相似。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老了就不该做的,也没什么到了年龄就该做的,尤其是,学习新知识或是欣赏新(旧)艺术,从来没有不合时宜、太新潮或太过时一说。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一种真正的自由。
是的,今年我又重新开始学日语了。我曾经因为被迫学习这个被横插进自己生活的东西,说恨之入骨也不为过,但离开远看或者终于等到了眼界开阔到明白学语言的意义之后,以及考级不再是必须之后,学语言(不管是汉语、日语还是英语)都有了新的乐趣。考级也就成了顺水推舟的事情,过与不过都无所谓,以及更重要的是不要因为应试破坏了语感。各位或许已经知道,语言之间并非一一对应,不同的语言覆盖不同的意识范畴,代表着不同的思考方式,构建着不同的世界(这应该是一个更重要的前提,语言不是描述世界,而是建造世界)。知道世界不只一个样子,和见识另一种思维和世界同样有趣而重要,碰巧日语是一门感觉、情绪、「気持ち」含混不清的语言,穿透词汇的包裹和意识直接沟通,更能理解语言作为沟通工具的形态和作用,当然还有语言的极限。考虑语言的极限并穿过语言理解背后的含义,反过来对理解那些看起来更晦涩的学术用语、专业名词又大有裨益、一举多得。
不过顺水推舟地考考证,也是为了找新工作的时候方便一些。推动我和考证和解,或者转变态度的,来自另一个看似不相关的事件。大概春天的时候,上野千鹤子老师被《周刊文春》报道曾经结过婚,于是她在报纸上发表了那篇「15時間の花嫁」(15 小时的新娘),因为要帮助友人色川大吉办理临终事宜——但法律规定只有亲属才有权利——于是上野千鹤子登记了和友人的婚姻关系,15 小时后友人便离开了世界。何其荒唐的故事,何其蔑视的姿态!傻瓜的世界就用傻瓜的方式应对,上野老师才是鄙夷地把荒唐制度踩在脚下的勇敢者。
所以既然有人觉得考了证就是会了什么——尤其是语言这种东西,那我大可以花点时间装扮一下。在这里面尽量给自己学会些东西,也尽量拿一点成绩就好,但要为了它付出再多也就不值得。同样的,我渐渐明白大多数的面试也只是一场表演,我越真诚对方越觉得不对头。大概人们都习惯了对方只是按照网络模板表演一些你攻我守,最后索性就配合一下演出。当然一旦发现好戏开幕,即使节目效果的确奏效,我也只想考虑优先拒绝。所以能够闲这么久,或许也并不奇怪。
另一个让它并不奇怪的,或许是高企的青年失业率,现在已经(暂时)消失在了统计迷雾背后。年初的乐观和接下来三个季度出人意料的经济冷淡,让几乎每个深处市场经济中的人都有了同此凉热的实感。加入失业大军也是一种别样的田野调查,切身体会宏观经济是如何对每个微观个体都起作用的。富裕的时间给系统看起经济新闻提供了空间,在这个“资产负债表衰退”被频频提起的一年,经济学家们开始关注现状和日本 90 年代的危机前夜是否相同,或者哪里不同,接下来要怎么办,以及不要怎么办。宏观经济是否在经历资产负债表衰退还在争论不休的时候,我先进入了资产负债表衰退,在不能“还债”之前先努力把恩格尔系数提升到 100%。人们应该都体会到了“消费不足”是怎么一回事,投资停滞在房地产企业暴雷的新闻里,出口下行在海关总署每月的数据上,还有临近年终游戏行业突然被砍掉半个身子。当人们回想 2023 年的时候,这种紧迫和焦虑或许是最挥之不去的底色。站在 2024 年的关口,一切终于有所起色,也只能希望这些紧迫和焦虑,不要再延续更久。
紧迫和焦虑,或者已经成为抑郁、痛苦,缠绕着更多的人。初冬的一天上午,我刚刚打开电脑,沉默许久的学院群里转发了一篇悼文,曾经颇为活跃、学术成果颇为丰硕,毕业就留任副教授的学长,在 5 月份就投身大海……我说不出那种震惊,即使此刻重新提笔想起这件事,依然悲从中来。我试图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去交论文的路上,偶然在教师办公楼之间的小亭前面,可是那之后我还有见过他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是我来到学院上第一节课的老师,上当时的我觉得难上天的概率论和数理统计。如果没有他,我大概不会对概率论和统计学有什么额外的兴趣,也不会几次三番地把同样的知识嚼了一遍又一遍,也不可能知道所谓的用概率的方式思考是什么意思。另一边,也是他在课上带着我们最先接触了编程,如果不是如此,我大概也不会生出兴趣拿出后来八九年的时间去学技术。再后来,他也常常出现在客座老师的课堂上,和我们这些本科生们一起听课讨论。读研之后,我在办公室帮忙,时常和他一起开会——我大概是我们这一届和他接触最久的人。这样一个文理兼修,影响了我人生观和职业兴趣的人,就这么突然地、远远地、不容分说地告别了,再也不可能见到了。我搜一搜他的名字,依然能看到他的微信头像和朋友圈封面——结婚时笑得很开心的艺术照。那是一份难以言说的,深深的痛。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二天,我在工作里重新读到了群论和迦罗瓦的故事。轶事中为了情人决斗,英年早逝的数学天才,在决斗前夜奋笔疾书留下群论的精彩故事。我还记得他问我们知不知道群论,然后我说不知道,他说“就是集合嘛!”。时间或许的确如此吊诡,人生同样结束在精彩年华的青年研究者,和他讲过的另一个天才的故事,在时间的汇流中再次相遇。我还记得另外一次,大家和两位哲学家坐在一起闲聊,说起一些话头他笑着说“中国还缺一次启蒙”。也是那天,在公司的二手书箱,我拿回了一本讲启蒙的书。
在刚刚离开家出来面试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也突然得知,邻居某家的大爷也骤然因病去世。小时候两家的关系很近,所以他也常常出现在我日常生活的记忆里。同样的震惊也让我一时难以消化。那些看似日常得不能再日常的事情,可能有一天就突然不会再继续,一些人的生活也可能因此完全转向。写下上面那篇悼文的老师,在课程快结束的时候说,之后要去参加友人的葬礼:“到了我这个年龄,就要习惯送走身边一个又一个人。”我怎么也想不到,之后我们就要一起送走身边人,我也想不到,思考死亡的时刻其实并不遥远。这种决绝的、遥远的告别,即使哪怕一切如常其实也不会再见几次面的人,但听闻离开的消息,依然是那么震撼,那么不知所措,那么不一样。
那那些即使在身边的朋友,如果不能再见面,和离开这个世界不能再见面的朋友留下的遗憾,有什么不同呢?所以我想要趁着还能再见的机会,把身边的朋友们都好好见一见,多听听他们的故事。我依然不太爱出门,不太爱旅行,或者说需要更多时间独处和休息才能恢复能量,但我经此意识到,保持联络是一件要紧甚或紧要的事。
不过我依然有不能或者不应该见面的朋友。那像是一种拖沓的,不知道终点在何处,但早晚要告别的告别。这或许是一种语焉不详的奇怪说法,或者只是我并不想但又觉得应该告别的人。想到这里,我总是想起当张悬宣布告别(张悬这个身份)的时候,在一篇采访里说的话。我并不会告诉大家哪一天真正告别,只是就这样唱着、唱着,等大家都忘记我。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和拖延,等到再不联络,或者等待一切问题不再觉得是问题之后,同样是一种告别。
离开张悬这个身份的安溥,今年拿到了金曲奖。《最好的时光》依然是如她那般冷静、悲伤、独特,但多了很多的温暖。人生要继续成长,成长要继续遗憾,遗憾也会继续开出新的花。
重新离开家面试,和家里就着职业选择争论不休,让人倍感人生已经逐渐是自己的。一年多的工作和之后接连的面试,从演一个大人到好像了解了怎么成为一个大人,是必须要从身体和心里都与家告别才能有的收获。《铃芽之旅》的采访里,新海诚说以前的年轻人总有个长成大人的仪式,然后就成为了大人,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们似乎总是没有这样的时刻,大家都仿佛一直觉得是孩子,渐渐地长大,直到遇到觉得自己是大人的那个时候。我听过心有戚戚焉,时值 50 岁的新海诚对年轻世代的触觉依然如此敏锐,或许也是动画的功劳。Apple Music 的年终总结里,今年听过最多的是ヨルシカ和花谱,都是两两组合的前后搭配。n-buna 和 Kanzaki-Iori 的创作,都充满困顿、迷茫、无奈、痛苦,生长自他们和更多年轻人的生活里,再由 suis 和花谱唱出来,也必须是花谱哭泣嘶哑的声音。在一片甜水、幼稚的歌舞升平里,迎合年轻人的东西不可能让年轻人成长,没有出口的悲伤可能无形中在压垮更多人。我们只能寻找它山之石,好在还有它山之石。成长和告别是一体两面,在不停告别自己碰撞世界的路上,痛苦是无须避免的伙伴。
经历了巨大痛苦的京都动画,也终于在今年推出了《吹响吧!上低音号》的新剧场版,而 TV 动画第三季也终于要在延宕了快四年后在明年春季上映。青春的故事逐渐变成成长的故事,终于等到三年级的久美子重新说出:
そして、次の曲が始まるのです。
终于,下一曲也即将奏响。
2023 年也要结束了。
尽量写下这一年的故事,也淡忘了很多细节。有些内容我特地没有查证,希望保存它作为一种回忆的,模糊又有形的样子。人们总是会淡忘所以记述,也总是继续随着记述一起淡忘,所以要写,所以要保存。我很开心几乎空闲的一年轻松地过去,丰富地经历了很多,也很感谢那些还陪在身边的家人和朋友陪在身边。生活重新运转,告别的工作和朋友们,都一一重新再见。在临回到工作之前,我打开了因为开始工作就搁置到一边的《异度之刃2》:世界就是这么糟糕,可即便如此也要活下去,即便如此也要努力让它朝着更好的“乐园”活下去。人类的命运最终还是回到人类自己的手上发光。不管不想被定义,不想被内卷,还是不想好端端地就再不能相见,即使世界无解,也依然可以左右自己,发出嘶哑的声音。有更多的人左右自己,才可能左右世界。我依然想说几年前写过的话,世界不会因为日历上的数字增加就变好,世界需要那些向前推动的人们才可能变好。以及,他们理解并接受这个世界糟糕的样子,依然向前努力着,所以世界才可能变得更好。
即便不是为了这个,我们也能够让自己努力变得更好一点。
那就祝各位都自由地收获更好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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