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年，已经有好几家品牌因为老板面对舆情时的个人言行火上浇油，造成更大的风波，其中甚或有我曾经服务过的一家公司，在小圈子内也被遭到延烧。因为初来工作便做媒体，甚至面对着可以说是中文互联网上最容易诞生攻击性的社区，养成了某种对风险的感知优先于内容本身的习惯。但我那时还有一些事情并不理解，某些企业创始人或高层管理者的言行逻辑看起来并不符合中文互联网“人情世故”的常理，为什么还要如此行事呢？是出于维护自身 IP 的人设塑造决策，还是有某些我不懂的符合商业规律的行事准则？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他们的确真心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以至于只要说出去，其他人就会理解。
比如西贝老板否认预制菜又开放后厨直播，百果园老板站出来表示自己的高定价是要坚持品质、教育消费者，爱康国宾老板坦言几百块的体检能查出什么癌症来，特厨隋卞 MCN 连续更新喊冤自己大额付出却惨遭背叛，以至于理想汽车对撞乘龙卡车这样看似没有个体站在台前的事件，本质上也是一样，公司的决策者认为，他们做的是对的，没有错误，或者至少可以得到理解。
在之前的一篇文章里，我们讲过一种“打碎正义的方法是建立一种新的正义”，也就是说，如果社会本身有一套被大众认知为正确的行事方式，那么团体可以通过缩小范围，建立“行规”或“公司内部规定”，从而实现对社会整体规则的违背。比如大众层面上，对买水军、刷数据的行为人人喊打，但一旦限制在某些特定的圈层或公司，因为不买水军、不刷数据带来的这样那样的损失制约，一件大众上不被认可的行为便能在行业内部形成新的正义，进而被圈子内的所有人理解，甚至系统性地排除不遵循这些行业规则的人，进一步巩固圈子内的共识。
把这个道理反过来，一些深耕行业、专注商业模式的管理层，已经被圈子内部的“正确”逻辑浸淫太久，眼中已经看不见让这些“行规”生效的圈子，更看不见圈子之外的其他人，进而完全相信自己信奉已久的规律是千真万确的正确，所以敢于拿出来和所有人开诚布公地分享。并不是所有的“行规”和“公司规定”都有对大众的危害性，有些只是囿于技术限制、市场竞争不得已而为之成为企业行事法则——比如使用中央厨房提高出品效率——但这终究只是行业内部的共识和背景知识。任何企业不可能先期待消费者理解企业运作的种种深层知识，再去评判其对或错，从我对行业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出发去评价企业的行为，才是真正的消费者视角。
人很难知道他们还不知道的知识和体验，同时很难再想象自己没有某些知识时的认知和体验。这件事最好的例子是没看一部电影前，你很难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看过之后又很难无剧透地向人介绍作品的妙处何在。越是站在企业经营的高度，面对财务报表和数据，学习一切商业世界逻辑的工作者，越是因为理解了商业逻辑更多，而离不了解自家行业运行方式的普通消费者们更远。如果此时身边团队又充满了唯领导正确论的簇拥者、容不下异见者的存在、只与商业圈内部交往、经济水平提高后的生活方式也离普通大众越来越远，那么这种越资深越危险的脱离群众的局面就会愈演愈烈。在如今的经济压力和阶层差异矛盾越发激烈的当下，这样的问题一旦出现就会如烈火烹油，将社会积压的种种矛盾议题悉数引导至自己身上。
带着这样的逻辑回看上面提到的几件事，西贝应该笃信中央厨房发来的半成品并非预制菜，因为行业内如此的方式太多，而且与业内人士认知的预制菜的确不同；百果园的确在解释两种不同的商业模型，但它只在商业模式的论述下成立；特厨隋卞 MCN 觉得自己签下的条款隋坡老师不履行没有问题，因为业内的主播们都是这样签的；理想开着新品撞卡车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因为其他家也撞过，甚至不锁卡车车头也没什么问题，在广告视频里有夸张成分也早是司空见惯。但所有事情一旦走出行业，被大众舆论场评判，业内的正确结论随即便会丧失正确性。在面对汪洋大海一般的群众审视面前，要么祈祷自己没有成为热点，要么就不要期待互联网的纸里能够包得住火。我甚至有点怀疑，有些管理者是不是本着推心置腹的态度在讲行业内的真实情况的，以至于觉得为何讲出了商业真相还会被网络攻击。对于真有如此心情的管理者，或许应该想想，世界不只有商业这一条逻辑，哪怕它是最赚钱的那一条，甚至还有一些逻辑可以一夜之间毁掉几十年辛苦积累的商业价值。
在希腊神话里，年轻的英雄常常无往而不利，攻陷城池、拯救弱小、讨伐怪物，俨然一副绝对正义的凛然形象，最终迎来人生财富或权力的极点；而到英雄暮年，不论是谁都会变得暴虐、残忍、昏庸、无常、刚愎自用，甚至故事也不在有具体的记载，只得最后一个毫无称道价值的惨死的结局。年轻时对如此的安排尚不理解，而如今或许渐渐明白故事的用意。人不会永远年轻，但年龄对人最大的惩罚，可能就是封闭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甚至也不需要实际的年龄增长，越专业便越危险。逆流而上需要额外的努力。
期望未来的我们都不会变成如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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